抓周(银土,少爷银x养子副长土,年下)

爱情是一种命。

 

想写一个这样的故事。

 


神秘代码Wid.69346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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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雪飞云起,庭霰雾涌,世界被漫天掩地的雪缓缓的轻轻的盖起,像是在小心翼翼的收拢一片不为人知的珍宝,让一切都显得寂静,萧瑟,又荒凉。

 


 

一辆马车从覆满白雪的官道上驶来,车轮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发出了玻璃破碎般的响动。

 


 

银时像是被惹的厌烦的蹙了蹙眉,下意识将手中的暖手炉握紧了一些。车厢里很温暖很舒适,他却偏生觉得驱散不了这股如影随形的寒意,整个人严严实实的裹好在毯子里,撩开车帘一角。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白,白的天,白的地,白的景。

 


 

他放下手,连同漏进的寒气一并掩上,靠着似是懒倦的打了个哈欠。他不知道马车已经行驶了多久了,也不知道到了哪里,他只知道将会到达什么地方。

 


 

想着他抿了抿嘴,摸出酒壶大口的喝起酒,也面露痛苦的大声咳嗽起来。他常觉得酒能啃噬人的骨血,消融掉那些意识和情绪,才好纠缠幻觉一同入梦。

 


 

白茫茫的天地间忽然现出一个身姿挺拔的人影,那人背对着他,只留给他一个略显冷漠的侧脸,黑衣黑发,蓝色的眼正平静的看着远方。

 


 

“土方哥哥——”

 


 

“多串……”

 


 

“哥。”

 


 

哥?这是他的哥哥?……明明已经过去整整五年之久了,这个人的样貌却一点也没变,还是他记忆里的这般模样,孤高,淡然,锋利,像寒风料峭中的一支梅。

 


 

“哥,你不记得了?是你将我引来的。他们都说我小时候抓周,什么物什都看不上,可偏偏就像这样,我抓住了你,死也不放手。”

 


 

“一定是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是为你而来……”

 


 

他竭力伸出手想去触碰这个雪中的黑衣人,却怎么也够不到,人影渐渐变得模糊,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被纷扬的雪花淹没,最终不见了踪迹。

 


 

他猛的惊醒过来,大口大口的喘气,手心里的暖手炉似乎要被他捏碎一般死死攥着,像在拼命汲取这份难舍的温暖感觉。

 


 

手用力过度让指节都发了白,越发僵硬,他的手臂颤了一下,没能抬起来,便也懒于尝试,累极了似的叹了口气,再度阖上眼。

 


 

雪下的越发大了,铺天盖地,寒气更重,山似的倾倒下来。

 


 

“哥,你信命吗?”

 


 

“我原来也是不信的……只是见到你后,觉得信上一信,好像也不错。”

 


 

“一辈子这么短,你就陪我信这一回,好不好?”

 


 

忽然间那张脸再度浮现在他面前,却是穿了一件艳丽的婚服,而背景是锣鼓喧天的热闹礼堂,大红盖头的美丽新娘,那个人望着他,眼神如同冬日湖面上厚厚的冰层,带着一种深深的压抑的静默。他一时间怔在原地。

 


 

他还以为这就是他的命,那个时候他抓住了,便可以一生一世抓在手里,可为什么……

 


 

这样冷的冬天,就如同他五年前离家的时候一样冷。

 


 

“我还以为,既然都生死不惧,这世界上已经再也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原来还有你能……只有你能。”

 


 

“哥,我其实才不信命,我信的是你。”

 


 

那样长……那样长的梦。

 


 

怎么还不醒?怎么还不醒!

 


 

他抚摸着怀中的暖手炉,无意识的恍惚喃喃了几声,不知道是在不甘质问还是在念一个人的名字。

 


 

若是换了别人,见到这样定要细细询问,但他身侧坐的女子却似是见惯了,只是轻声道:“公子,方才车夫说,就快要到了。”

 


 

见他未有反应,又低声唤了两声:“公子,公子。”罢了只叹息一声,终究不再做打扰。她知道,能让他在梦里越陷越深反复呢喃的,永远只有一个人的名字。

 


 

——他的哥哥。

 


 

但她其实未曾见过那个人。

 


 

一个月前,她还在一家富商的家里做丫鬟,却被府上的少爷强占了身子,怀了骨肉。寒冬腊月,被正房和夫人冠上勾引少爷的罪名拳打脚踢,浑身是血的赶出了府,差点冻死在街上。

 


 

这个人,将奄奄一息的她救了起来。

 


 

“我可以娶你。”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为什么……”她不明白。他不是在说笑,他愿意娶她,并不在意她如此低贱的身份和不堪的过往。

 


 

可他的表情又是那么平静,甚至淡漠,只在她难以置信的不解追问里,忽然笑了一下。

 


 

“因为你和我不一样。”他回答:“你不贪心。”

 


 

她原以为这是说她看得清自己,安守本分,不惹是非。

 


 

然而,她错了。

 


 

一个月以来,她一次次从他酒后的梦呓里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带着一点永不会为她展露的缱绻和心痛,一边低低笑着一边抬起头看她,和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明明是她欠了如此的人情。

 


 

他装作无异,她也只好假意不知他这些胡言乱语里勉强透露出的一些零碎情况:比如他有一个哥哥。他曾经孤注一掷的追着他哥哥的脚步踏上战场,无数次死里逃生。战乱结束,他离开家的那天,是他哥哥的大喜之日,他却这样一走了之,整整五年未归……然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却从来没有提过。

 


 

可她恍然明白,原来他说的是,他太贪心了。

 


 

他愿意给她很好的生活条件,一辈子不必在挨饿受冻,她不贪心也不奢求,不多嘴亦不过问这被深埋的昏乱无果的迷信——这是一场不言而喻的交易。

 


 

她其实早就看出来了,他是恨的,恨的这么彻底,又爱的这么疯狂固执。

 


 

何苦呢?她很想问一句。又或是值得吗?然而却始终无法说出口,或许是他自己其实早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天气这样寒冷,她用手探了探银时怀中的手炉,发觉有些凉了,便想取出替他换上新的炭火,手底下的人身子一震,仿佛被从梦里叫醒。

 


 

“嗯?”他清醒了几分,像是解脱般呼出一口浊气,眨眨眼随着清晰起来的视线,看见了眼前的人,偏过头漫不经心的询问:“方才好像听说快到了?”

 


 

“是的,公子。”

 


 

“还叫公子?入了门别忘了改口。”银时眨了眨眼,恢复了平日一贯的不正经,指了指她盘好的发髻,笑了:“怎么了?大婚之日,也不多戴点珠花首饰,弄的这么朴素做什么?搞得我虐待你似的。”

 


 

“公子又取笑我了,即是不做数的,又何必烦扰这一遭。”她垂下了双眸,替他换上手炉,扯好毯子,规规矩矩的开口:“其实公子如若不愿归家,也不必……”

 


 

“结婚这么重要的事,当然是要回的。”他打断了她的话,忽然转开了脸,沉默了一会,才故作释然的开口:“都五年了啊,也该回家看看了。”

 


 

有点冷,毯子里好像没有温度,窗外风起,积雪成冰,也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2)

 


 

软轿在雪地上停下。

 


 

落雪的天是灰蒙蒙的,这扇古朴又庄严的宅门也显得冷清了起来。

 


 

银时下了轿,顺手贴心的将她扶下,抬头见大门紧闭着,哪见得寻常婚礼那胭脂红的纱幔,只有院落里探出的几支梅花,冰骨清寒。

 


 

落梅也如雪,拂了一身还满。

 


 

女子见状,转身取出一件披风想要替他拢上,说笑道:“公子如此喜欢梅花,却怎生如此厌寒,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你家公子我哪有那么娇弱?”银时边抬手自己将衣带系好,故作嗔怪的瞥了她一眼:“翅膀硬了啊,敢打趣起我来了?”

 


 

他抬头望向墙角的梅花,似是无意:“我既不畏寒……也不喜欢梅花。”

 


 

腰间的佩刀一阵清脆刀鸣,忽的一阵风起,光影掠出又顿止,抬眸再看,梅花已经折枝悄然而落。

 


 

他伸手,轻巧接住,清香袭人。

 


 

“哥,这冰天雪地的,就应该窝在家里饮酒赏花啊,为什么我非得和一群臭男人待在一块领兵打仗,真是无趣。”

 


 

他将手中的梅花玩闹般的往那人头上戴去,又意料之中的被躲开,那朵梅花在发间停驻了一瞬就再度落入他手里,凉凉的像化开的雪。

 


 

那人恼了似的瞪了他一眼,嘴角偏又扬起一个略显无奈的弧度来:“你……为何要这样称呼我?我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你这个愚蠢顽劣的弟弟。”

 


 

“你只是单纯的想骂我吧!再说不叫哥叫什么?土方?十四?那不然干脆叫多串好了。”

 


 

“军营重地,不要胡闹……你该叫我副长。”

 


 

“好好,我的副长大人。别人都说的什么眉间映雪,霜花染鬓,你也就是烧琴煮鹤,对花啜茶,真是不可爱。以后哪个姑娘嫁给你怕是倒了八辈子大霉,还得天天陪你吃狗粮。”

 


 

“天天吃猫粮的家伙还有脸说我?呵,嫁给你倒的八辈子霉都不止。”

 


 

“这么说那我们可真是天生一对?”

 


 

银时怔了怔,回神侧过身,下意识将梅花递去,看着身旁的女子随了他的心意把那朵梅花戴在发间,手中还勾着酒壶晃了晃,笑的没心没肺:“新梅配新娘,好酒配好郎,是不是?”

 


 

女子掩唇做笑,又见他的眼神黯了黯。

 


 

“不必来,也不该来么……”他面无表情的抬头望天空中飘落的雪,突然没头没脑的叹了一口气:“……可我很想他啊。”

 


 

女子怔了一下,转头看他。

 


 

那些一直以来的固执倔强,癫狂执着,隐忍不发,然而在这扇紧闭的门前,落满雪的梅下,他却突然如此直白的开了口?

 


 

也许是心知跨过了这扇门,他的梦就要醒了,又或许这是下一个梦的开始。

 


 

“想,那为什么不早些回来相见?”

 


 

“既然已经离开的人,又哪有再回来的理由。”他站在这扇厚重的门前,平静的叙述。

 


 

是的,他离开的时候,就从未想过再回来。五年前的冬天是那样的冷,他走的也那么决绝,不顾而去,一刀两断。如今突然觉得有些可笑,他这几年的四处辗转,醉生梦死,寻欢作乐,念着是要前尘尽忘,可到头来,竟然还是绕不过一个“想”。

 


 

可再想,也回不来了。

 


 

或许他真的是疯的吧,早在五年前,从奶娘的口里听说了他哥哥的名字时起,他就疯了。

 


 

土方十四郎。

 


 

这不是他的亲哥哥,他的爹娘成亲许久,一直无所出。以前老人们都说,如果生不出孩子,抱养一个就能生出来,他的哥哥,就是那个时候被抱养来的。

 


 

说来也奇怪,明明只是老一辈人的迷信,却是意外的奏效。他哥哥被抱养回来没过了多久,就有了银时,到真像是他这个哥哥将他引来的。

 


 

可毕竟并非一块长起来的,银时其实对于这个哥哥已然全无印象,甚至都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一个哥哥。

 


 

直到这一日,偶然听奶娘说起他小时候抓周的趣事。

 


 

说他周岁的那天,刚换了一身新衣,披红黛绿,小孩子长的粉雕玉琢的,坐在偌大的桌面上也是喜人,然而他滴溜溜的瞪着血色的眼,沿着面前的事物转了好久,竟然一件也没有看上,便失了兴致。转开脸,却蓦地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这个哥哥。

 


 

上前拉了他几次,他却抓的紧紧的,一副死也不放的架势,一张小脸都挣得通红。大人们这才惊慌了起来,一边费力将两人扯开,一边匆忙唤人将他哥哥给抱走。

 


 

那个时候他就坐在那堆玲珑精巧的物什里,对于其它的事情茫然不知,只是看着他哥哥的背影发愣,直到看不见。这才忽然放声大哭,乱吵乱闹的将桌上的东西踹翻了一地。

 


 

都说抓周能够看出小孩子以后的成就如何,也有不少人对这一套深信不疑,适才也许是刻意为之,他从那以后就未曾见过他这个哥哥。

 


 

他也早就忘记了这种陈年往事,适才最初也许只是别人口中的故事带来单纯的好奇而已,那日后,他便借着机会偷偷溜出了家门,就这样孤身一人,寻着那个人的踪迹。

 


 

谁料寻着寻着,寻到了生死一线的战场上。

 


 

那个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是疯魔了,又或者这就是所谓的命。若不是如此,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到底是谁给他这样的胆子,连尸山血海也敢闯,最后浑身是伤的被他的哥哥从死人堆里翻出来,才捡回一条命。

 


 

那人表情厌烦,动作粗鲁的坐在床边给他包扎伤口,一边劈头盖脸的训斥:“哪里来的蠢货?这里可不是你这养尊处优大少爷好来玩乐的地方。是不是疯了?不想要这条命了?”

 


 

伤口痛的麻木,他却唇角一勾,笑了。

 


 

“我是为你而来。”

 


 

他记得自己是这样回答的。

 


 

一个向来锦衣玉食的人,哪里懂什么上阵杀敌,可他学的很快,从杀人到谋局,战场的哀鸿遍野,血流成河,竟然也未吓退他半步,硬是一步不落的跟着那个人,跟到了今天。

 


 

旧时迷信,都说什么为虎作伥,被老虎咬死的人会变成伥鬼帮助老虎。他想,那他一个被恶鬼困住了七情六欲的凡人,大抵也就只有成为夜叉这一条路了吧?

 


 

那人自然是没有认出他,他便由着这些小心思以陌生人的身份缓慢生长,贴近,直到彼此都纠缠不清。那时的他们有酒尽兴,无忌无畏,也能将生死相许说的冠冕堂皇。

 


 

最后那场战役开始前的晚上,下着大雪,他吻过那个人略带凉意的嘴唇,比什么都温暖。

 


 

他在此后无数个下雪的冬夜里,反反复复的回想过那时的他们是不是相爱。至少,在战乱结束,那个人最终答应与新政府军和解,以他哥哥的身份,娶了一位高官的女儿为妻之前。

 


 

这个与他而言的噩耗是如此突如其来,让人措手不及。他一开始是不愿相信的,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策马赶回一问究竟,路上又几番遭遇了新政府军的盘问和刁难,最终在大喜之日杀到家门前,亲口得到了那个人的拒绝。

 


 

那一刻他才知道,婚礼上的那片艳丽的红绸锦色,原来全是用他心尖上的血染的。

 


 

这到底是他的命,还是他命中的劫?

 


 

他拂袖而去,从此恨之入骨。

 


 

天色渐晚,雪无休无止的飘洒,这么轻,又那么重。

 


 

雪纷纷,掩重门,不由人不断魂。

 


 

3)

 


 

今日是与五年前这样相似的日子,这样大的雪,这样冷的天。

 


 

他仰头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懒洋洋道:“呵,原来大喜之日……也不过就是如此这般。”

 


 

女子摇头,喃喃叹息:“是我没这个福气,连累公子消受。”

 


 

银时忽然一笑:“是我们都没这个福气。”说着将剩余的香酒饮尽,反而又松了口气似的一叹,宽慰道:“管它呢,至少今夜我们都可以不醉不归啊。”

 


 

仗着酒劲几步走上前,谁料铺首衔环还未敲响,门就吱嘎一声被人从内推开了。

 


 

一道黑色的人影就这样略显突兀的出现在两人面前,如同一点飘渺的水墨,徒然落入了这片白茫茫的天地间。

 


 

她察觉到银时蓦地一愣,在那双蓝色的眼看过来的刹那,像被寒风惊扰的轻颤了一下

 


 

——原来是他。

 


 

大雪里,所有人忽然间静默了下来,人影长身伫立,眉目清俊,仿佛是从他无数个过往的梦境中栩栩走出,在这个如同五年前的冬日,只身来到他的面前。

 


 

银时生怕惊醒了这个梦境,小心的缓缓的向前几步,直到完全看清这张朝思暮想的面容。

 


 

他没有再继续靠近,视线低垂下去,语调如常的笑着问好:“哥,好久不见。”

 


 

那人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只在他的脸上停顿了一瞬,又移开了,隔了一会才开口。

 


 

“你回来了。”声音平缓低哑,判断不出喜怒,就如同面对的不是一个已经整整五年未见的故人,只是每日起早冥暗的归人。

 


 

她这才发现,原来这个人,也是恨他的。

 


 

寒风卷着花香,刺人精神。

 


 

焚香,燃烛,喜乐。

 


 

入了府内,鼓乐响堂前,花迎喜气,鸟识欢颜,也总算显出婚礼的几分喜庆来。

 


 

三跪九叩,参拜天地。

 


 

他的哥哥就坐在他身前一点的位置,凝着眸,定定望着堂上的红烛,他的目光便也跟着落到了那里。明明他们离的这么近,目光却只能透过幽幽烛火相互交织。

 


 

他想,这个人,果然还是五年前的模样。

 


 

“哥,我们信命吧。一辈子这么短,你就陪我信这一回,好不好?”

 


 

五年前,他在大婚当天杀到家门前,这个人也是这样沉默的看着他,说:“信,又如何?”

 


 

如何?是啊,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如何。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结婚,要规划未来,要如何照顾彼此,以及所有那些听起来太遥远的事物——也许只要那一句“你跟我走吧”,他们就能吹着口哨,相依为命到天涯海角。

 


 

没有打探敌情,没有战略部署,他这样爱着一个人,全凭一身孤勇。

 


 

此前他总觉得他哥哥是个“不解风情”的人,与他这样温室里养出的慵懒随性不同,平日里三两句不离工作,张口闭口不是兵法就是战术,再不然就是审讯拷打,最多在胜仗的时候,和将士们撸袖子喝酒划拳胡天海地,哪有一点会谈情说爱风花雪月的模样。

 


 

可“不解风情”才是真有风情,像是极致禁欲下多的那一点道不明的艳。

 


 

他因此格外爱捉弄这份难得的“不解”,常常开一些过分亲昵的玩笑。比如突然从背后将人抱住嬉笑着不放,玩闹的给人戴花披纱,似要凑上去亲吻般,做足了耳鬓厮磨的姿态,又或者在半夜三更所有人都入睡的时候,轻手轻脚的跑去钻他哥哥的被窝,要抵足而眠。

 


 

最初只是玩笑,后来就夹杂了一点点真心。

 


 

那个明明在战场上让人闻风丧胆的恶鬼,睡着的时候却很安静,夜里凉意四溢,就会下意识的往他怀里钻来取暖,猫似的蹭他的脖颈,发出软糯的鼻音。

 


 

他觉得有趣而喜不自胜,可时间长了又有些不高兴。这个人对他如此的毫无防备,对别人又是不是也如此?那定然是不行的。他给自己找到了个合理的借口,便越发变本加厉,既要搂着人入睡,却从来不知道他清晨离开时,那个人几分无奈自嘲的低叹。

 


 

那时他还不知道,所谓的“不解风情”,只是身在白骨露野的战场,人不堪命,情不由己。

 


 

等再后来,这样的真心就成了秘而不宣的私心。

 


 

他承认,他是很贪心的。

 


 

尤其是当他寻到了一种正确的方式,事情就变得容易了起来。他可以仗着每次的受伤,肆无忌惮的对那个人耍赖撒娇,诚恳又似调情的打滚占些便宜,将他那些黏人的手段使的淋漓尽致,就算抱着那家伙不撒手,也不过得来几句白痴混蛋之类虚张声势的叫嚣,抵不上红透的耳根透露的千言万语。

 


 

如今想来,他这样当初连刀都握不稳的人,居然也能守在那个人身边到最后,在那片枪林弹雨的战场上,看着这个人一路连战连胜却又独木难支,然后被那些拥有主导权的凡将一口气输干净。

 


 

最后的那场战役,他们用为数不到二百人的小部队肆意玩弄五千人的新政府大军,到处战火纷飞,残肢断臂,枪支火药刀剑叫喊各式各样的声音在他耳边和胸腔炸响,他的意识就停留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和曙光般指引他的,那道微微发颤的嗓音——

 


 

“混蛋,别睡,你要敢闭上眼,我绝对不放过你。”

 


 

“我保证,很快……我们很快就要到了……”

 


 

“听到了吗,不准死!这是副长命令。”

 


 

他醒来的时候,他哥哥坐在床边,表情如常的一边给他包扎一边骂他是蠢货就知道给自己惹麻烦,让他恍然间好像回到了两人的初见。

 


 

他被包的跟个木乃伊似的一动也动不了,却还想用眼睛笑一笑。

 


 

他记得那时的他说:“我是为你而来。”

 


 

如今,也是。

 


 

他当然是个疯子,放着好好的大少爷不做,偏要走腥风血雨的这条路。丰功伟绩,扬名立万?他不在乎这些,他的出生入死更虔诚无畏,即便下地狱,也心甘情愿的去。

 


 

关于那场战役,他的记忆并不多,事实上他大概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将他的哥哥推离援军攻击最危险的距离范围,结果一颗子弹穿透了他的胸腔,让他在之后的冲击里失去了意识。

 


 

听说是他的哥哥被中途出去营救的救援队带回后,还固执的坚信他没有死。

 


 

可是谁信呢,救援队哪能轻易放弃任何一个还有生命迹象的人?于是大伙七嘴八舌的想劝,没想到那人听了几句,突然像疯了一样跳起来要往外冲。

 


 

一个病人能有多少力气,但是大伙儿全上了愣是没能拉住。

 


 

本以为好好一人就这么白瞎了,谁知最后,那人真的一瘸一拐的,把昏迷不醒的他从战场背了回来。

 


 

他只记得在恍惚中紧紧的搂住那个人,那是刺骨冰冷的冬日里,他能感觉到的唯一温暖。

 


 

五年了,他还是能感到那种钻心的寒冷,可是曾经的那份温暖却已经不再属于他。

 


 

香烟缥缈,灯烛辉煌。

 


 

婚礼上有大伙热热闹闹的叫嚷和祝贺,他却觉得太安静了,安静的连他的心跳也无法被掩盖,那些漫无目的酸涩心意和想象如幽灵一般四处飘荡。

 


 

五年前,他的哥哥是不是也就是这样,牵着那个陌生女人的手,迎亲拜堂,洞房花烛。琴瑟在御,还能顾及他在千里之外如何心如刀割吗?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分明本该是形容他们的。

 


 

而如今他也成了这幅模样,这样的他算不算依然在追逐那个人的脚步?

 


 

可却不知他的哥哥,会不会懂他当年的半分心痛?

 


 

想来这个人是不会懂的吧。他到底又在为了什么无法自拔,作茧自缚?说到底,从头到尾,是不是都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

 


 

果然……太愚蠢了。

 


 

这些年背着这份沉重行李的旅行已经让他觉得疲惫不堪,他想停下来,想要放下了。

 


 

新人们依序行礼,那斟满了酒的酒盏,也终于被举到了那个人的面前。

 


 

都说酒后三巡,畅谈于心,如今一巡未满,话也是半句不多。

 


 

见眼前的人接过就要闷声饮尽,他的手指握紧了酒杯,也不知哪里来的冲动,深吸一口气,忽的眯起眼,神色轻松的笑道:“怎么?今日我为婚,也……听不来哥哥的一句恭喜吗?”

 


 

动作蓦的停住,面前的人稍显意外的张大眼睛,大抵是被这个“也”字勾起什么,猛的抬头直直望向他。

 


 

他认真的回看着,半晌,见那道视线又再度垂下,他的哥哥抿了抿嘴,开了口。

 


 

他本是要看看到底这个人是如何亲口让他死心放下的,可真的眼看那“恭喜”两个字要出口,他却又突然像心有不甘和怨恨,想要避过这几个字似的下意识转开了脸。

 


 

之前一直未曾留意,因而这时才赫然发现,他哥哥身边的座位,原来是空着的。

 


 

4)

 


 

他五年前就有耳闻,这位所谓的嫂子从小就身体虚弱,卧床不起,急于出阁也是因为久病不愈,存了冲喜的念头。他只是没有想到,他的哥哥竟然会同意这门亲事。

 


 

为了寻求和解?即便人数不敌,但当时的他们并不惧怕新政府军,他的哥哥也从来没有表露出过这样的想法,更何况,这和结婚根本毫无关系,倒不如说更像一种所谓的聘礼罢了。

 


 

受到威胁了吗?不像。以他哥哥的本事,随时都可以走,更何况还有他在,天下之大,哪有能困住他们的地方?亡命天涯也好,四海为家也罢,都无所谓。再说威胁人结婚?总觉得不是滋味。

 


 

可既然如此……那便是你情我愿?

 


 

说来,其实他是见过那个女子的,在五年前的婚礼上。

 


 

她被喧闹声吸引,悄悄掀开盖头的一角,温柔的唤那个人:十四郎。

 


 

那一刻他想,果然是不同的。他拼了这一捧心头滚烫的血,追着要上天堂下地狱,到底还是想要占有,撕开,恨不得连同彼此的血肉,品尽,嚼碎,吞咽,充满,再不能分割。

 


 

可这样惨烈如火,踏过尸骨万千,满身伤痕和鲜血的拥抱,哪里比的上那个水一样的女子,干净温软的坐在堂前,面露好奇又羞怯的那一句的“十四郎”?

 


 

从淤泥和污秽的战场里闯出来的人,流浪世间的孤魂野鬼,想寻找的不就是这样一个归处吗?

 


 

梅花做妆,举案齐眉,莫不静好。

 


 

只是这个世界上,大概都是越美好的东西越短暂如梦。

 


 

他也是这才知道,他的嫂子就在三年前已经因病去世,他一直离家未归,久寻不见,连葬礼也不曾出席,自然是不知晓的。

 


 

有道是红颜薄命,原来到头来,谁都敌不过命。

 


 

手中的酒盏因他的愣神跟着稍倾,不小心脱了手,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酒液四处飞溅,掩盖了那句未出口的话。

 


 

他刚下意识想替人去挡,像是想到了什么,却又退了一步,眼睁睁看着他哥哥的衣角被濡湿一片。还未等人反应,他已经回了神面露歉意,飞快的开口道了歉:“对不起。”却半点也看不出真的是在道歉。

 


 

停顿了几秒,抬起头来直视那张脸,笑着轻声开口:“哥,你就算平日里喜这黑色,怎么连我的大喜之日也这般严肃,好歹穿的喜庆些吧。既然不小心弄脏了也是天意,索性就去换一件好了,总归敬酒也不着急,我就在这等你一会无妨。好不好?”

 


 

说着催促般的将自己的哥哥往外推。

 


 

余下的人面面相觑,这巡酒哪是中途好停下来的,虽说左右无事,可婚礼宴席不就讲究一个顺字吗?总归是不怎么吉利讨喜。

 


 

转脸见长辈们似乎面色不渝,他眨了眨眼,看着那道黑色的背影,语气几分自嘲,又似乎不以为意道:“说这些什么吉凶祸福命由天定的,那我以前小时候抓周,还抓到我哥哥了呢,哪能做的了什么数?”

 


 

抿了抿嘴,沉吟一番又笑:“这酒洒了也得怪在我头上,左右都已经不顺,那我看不然干脆从头来过,再拜一次堂巡一次酒好了。”回身,降红色的锦袍跟着轻巧一旋,冲着他的新娘一贯散漫的调笑道:“再说了,一辈子就这一次嘛,自然事事都要最好,尽兴一些,你说是不是?”

 


 

说罢又装模作样的埋怨:“你瞧第一次结婚难免紧张,紧张就容易犯错,正好熟悉过了再来一回,方才做的不好的,动作不标准的这回你可要好好做,得顺顺利利的一次过关,否则又得被说教了。”

 


 

女子微微一愣,将视线从远去的人影收回,继而像是嫌他不知羞似的瞪他,却捂着嘴低笑起来,跟着他一唱一和:“分明是你做的那般随意,早该被说教,这回可不许了。”

 


 

他厚颜的反驳打诨,两人重新玩闹到了堂前。

 


 

一拜天地。

 


 

抬头,他哥哥已经回来了,许是不想在今日与他为难,算是合着他的意思换了一身黑中扬红的玄色礼服,虽说比起正红的锦袍还是低调了不少,倒是很像这个人的风格。这会人站在女子身后不远的阴影里,由着烛火将人稍稍点亮。

 


 

他想,大红大绿的果然还是太俗气了,兴许这样端庄的颜色,才配得上婚礼的一世郑重。

 


 

他定神看着,笑着,痛着拜下身去,一脸认真。

 


 

屋外,风惊梅,雪满山,一片又一片,一层又一层的遮掩下来。

 


 

不见了小桥流水,不见了烟村人家,不见五年前那些哭笑无主,痛心断肠。

 


 

高烧红烛,残灯昏罗帐。夜深人静,也该入了虚梦一场。

 


 

可今天是个不醉不归的好日子,有酒当醉,莫等天明。

 


 

他有心意难平,在人前不敢放任的太过,喝过几轮便随意扯了个借口从人群里脱身,摇着酒杯走到个偏僻的院中,随意寻了一处席地而坐,自饮一口。

 


 

从这里刚好能看见大门前的那株白梅,月色温柔又寒凉,晚风绕庭吹落梅。

 


 

他记得最后那场战役的前一个晚上,也有这样雪里温柔的梅。

 


 

许是冥冥之中自有预示,明日过后天下将定,那夜出乎意料的有一番月光印飘雪的美景。

 


 

他和他哥哥坐在梅树下赏花,看着一帮大老爷们在营帐前,喝着酒,笑着骂着给自己的亲人写遗书。不论胜负如何,这都是他们每一次战前都要做的事。战场无情,谁能预料到以后呢?

 


 

月色缠绵,雪似旧影。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隐隐约约,忽然一首依稀的曲调从雪月的尽头传来,也不知道谁家的女儿在吟诗。凄凉婉转,如同伤人的暗箭,声声都能刺骨锥心。

 


 

人的一生总是有这样的时刻,好像整个世界突然变慢了下来,给予沉浮世间的人片刻清醒。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他听出来了,那是一首古代女子埋葬所爱之人时唱的歌,它说:“我爱的人长眠在这里,谁和他在一起?只有孤独和他相伴。”

 


 

他突然痛了,也许是某个瞬间击中了他死穴。就算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内心也有无比害怕的事情,也有那个最致命的弱点。

 


 

那一刻他好像心如明镜,说不清是感受到了人间惆怅,还是想到了什么悟到了什么。

 


 

他将身子朝土方靠过去,如同破釜沉舟的孤注一掷,在夜色浓郁的阴影下,在冬日无边的冰雪间,吻住了那个人的嘴角。

 


 

和他想象中的一样,那张唇有点凉,却如此温暖。

 


 

那个人的喉结轻微的动了动,闭上的眼和轻颤的睫毛如同一张诱他深入的陷阱。

 


 

而他闯的如此心甘情愿又义无反顾。

 


 

他轻轻的贴着那片唇瓣舔吻深入,朦胧的月色让婉转的欲望尽数落在相触的唇间。世界太安静,能听见入骨的喘息和心跳声,让人有一种缺氧的感觉,燃尽了他所有的字句。

 


 

雪落入他们的发间,肩膀,衣襟,造了一个白头到老的梦。

 


 

可谁料他躲过了这场兵荒马乱,还是没躲过这个结局。

 


 

如果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那么如今他满腔心血付之一炬,是否够的上解脱?

 


 

仔细想来,原来他这辈子坚持的最长久的一件事,竟然就是追逐那个人的脚步。

 


 

回忆像是与眼前重合,就如同回到五年前的那个夜晚,明明大战在即,可他内心却如此安定……飘落的梅,雪中的月,怀里的人和那个温暖的吻,一切都还近在眼前。

 


 

他希望回到那时候,大口喝酒,肆意妄为。

 


 

比起这样的冬日,他果然觉得还是盛夏的蔷薇要好一些,生长在荆棘里,却那样张扬热烈,才更像曾经的他们。他满怀憧憬想摘下这朵,却不小心扎破了手,痛过了也流过了血,如同一次献祭与分别。

 


 

可他甘愿奋不顾身再来一次的,依然还是那样的他们。其他人关心战局,献策献计,他却只能想着一个人,不思进取,游手好闲,毫无出息。

 


 

而今日就如同这些年的所有挣扎都恍然落幕,那些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就让它彻底结束好了,这只是一个他沉溺了如此之久的幻梦,他再如何小心翼翼的度过,也总归要有醒来的一天。

 


 

其实做不了两情相悦,这样找个人相依为命可能也是好的吧。

 


 

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事?

 


 

千万人里也就化了一对蝴蝶,其他的那些还不是都成了扑火的飞蛾?他只不过是其中普普通通的一只而已。

 


 

他想他是放下了,他告诉自己该放下了,可再见面时,他竟然还是如此惊慌失措,难以自持,时间并没有成为治愈他的一味良药……但就不必再想了罢,他现在也过的很好,再不用为谁横刀立马。

 


 

如此也好,不是朋友,不是爱人,不是知己,亦不是形同陌路,那么就不必回首,各自他途。

 


 

雪下的大了,无穷无尽,夜似乎也格外的漫长。

 


 

他自斟自饮,婚服落在雪地间,染开一抹血一样的艳红。

 


 

身后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已是亥时了,天冷,少爷早些歇息吧,注意身体……”

 


 

不等他应答,管家那苍老的颤巍巍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今日大喜,少爷可算是醉了一回,倒也难得糊涂。”

 


 

而他迷迷糊糊的在雪映的月光里,借着几分醉眼抬眸。

 


 

“大少爷已经回府,往后不用再等了……”

 


 

“土方少爷。”

 


 

5)

 


 

从很早以前开始,他在做一个梦。

 


 

他的哥哥伫立在皑皑白雪里,目光疏离的望向远方,许久许久。寒风侵肌,万里飘雪,一点一点染白了那个人黑色的发丝和衣袍。

 


 

而他努力的伸出手,却怎么也碰不到。

 


 

在他踏入府邸的这扇大门前,在他说出“……可我很想他啊”那句话时,他是终于决定要放下了,是承认这些年在感情里的一败涂地,然后卸下这份内心的重担,舍弃无望的执迷不悟,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即便从此悲喜无味,也努力成为一个普通人安度余生。

 


 

然而,现在他终于知道,命运的手从未松开过。

 


 

原来是真的,那个人曾经是这样的等待过他。

 


 

于是,他逃不掉了,无论是否心甘情愿,无论这是不是他想的那种爱。

 


 

可凭什么呢?难道是他上辈子欠下的债吗,他就命中注定只能被困守在那个人身边?

 


 

他在隔壁院落找到那个人的时候,他的哥哥正伏在院中的小桌上,沉沉睡去,手边的酒杯倒了,凝着薄冰。红黑的礼服和发间落了一层霜雪,是他心尖上凝固的那一滴血。

 


 

这个不大的院落里也有一棵梅树,大约是新栽的不久,只有碗口那么粗。

 


 

落梅飘香,犹自多情。

 


 

他没说话,勾着酒壶,安静的倚靠在院门上看着面前的这一幕。

 


 

他想为什么他们会走到这个地步?是他太贪心了,不满足于只是待在这个人身边,不满足于只是守望,不满足于只是追逐,还忍不住想要拥有。自己没有得到手,又见不得别人好,恨的咬牙切齿。为了这个人,他在外兜兜转转了整整五年,想忘又忘不掉,宁可娶一个陌生的女人,就为了能再回来见一面。

 


 

“嗯……”趴在桌上的人动了动,嘀咕了一句,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似的,头一歪,眼睛半睁半阖的朝他看过来。

 


 

他有些醉了,醉意放大了那些恍惚和不甘,便索性放任自己靠的更近。

 


 

他脚步轻缓的来到这个人面前,停顿了一瞬,俯下身,捧住那张脸,将吻落在了微张的嘴角。

 


 

这个吻极轻极轻,那个人想来也醉的深了,在这个吻里竟然毫无防备缓缓闭起了眼。

 


 

就如同五年前一样。

 


 

所有的现实都像是猛然与他拉开了距离,构成了一个虚幻的梦境。这样的夜晚,是不是真实存在的,或许只是一场去而复返的旧梦,所有展露的爱意都只是因为这个梦境太过于逼真而他也陷的太深而已。

 


 

雪落在了微颤的睫毛上,和彼此交合的唇间,有一点凉。

 


 

一种难以解释的情绪突然涌上他的心头,如此亲昵唇舌相依的满足感和只有在这种不胜清醒的时候他才能贴近的沮丧。那是一种隐匿的不舒适感,五年前,他还能随时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和这个人靠近,肆无忌惮的将人抱着搂着,嬉笑玩闹,同床共枕。

 


 

这个吻不受他控制渐渐变得不可收拾,如同想要挽留,又像在确认。

 


 

呼吸略微变得急促,他很想咬破这里,吞下去,吃掉,可是到底有些舍不得,便摸索着这片光滑的颈部皮肤,用手抬起了面前人的下巴,低下头去,含住了微微凸起的喉结,吻咬了一口。

 


 

沉浸于这一刻的人像是被这一缕轻微的刺痛蓦地惊醒,一把推开了他。

 


 

冬日的空气重新灌入两人之间,那人的视线渐渐清明,看着他蹙起了眉,流露出几分不可置信和骤然的戒备,还有一点与生俱来的冷淡倔傲。

 


 

他看着空空的手心,像被一盆冷水当头淋下。

 


 

气氛骤然凝固,他因席来的冷风稍稍一愣,突然疯了似的扑过去死死抓住了土方的手腕,那人开始剧烈的想要挣开,互相拉扯着摔倒在雪地上。

 


 

压抑许久的情绪似乎终于在这一刻决堤,两个人狠狠扭打在了一起,都是刀光剑影里出来的人,谁身上没点戾气,适才谁也不肯让谁,就像仇人相见,又或是久未觅食的野兽,单纯的互相撕咬,要在对方身上深深的剜出几道血痕。

 


 

桌子酒杯歪的歪倒的倒,积雪和梅花被缠斗纷纷扬扬的扫起,又旋落,像纯白的纱织笼罩而下,明明烈的如火烧人的神志,却分明又是如此寂寥的光景。

 


 

“你他妈放手!混蛋!”

 


 

“不放!”他手揪着那截衣领握的青紫,伸手环过腰侧,将人环抱的紧紧的,死死的压制住。

 


 

他喘着气,低下头轻轻的,缓缓的,满是恨意的道:“这几年,我可真是做梦都想杀了你,混蛋。”而现在这个人终于被他抓住了,攥在手里了,他怎么可能轻易放手?

 


 

土方迎着他的视线,不甘示弱的冷笑一声:“那还真巧,我也一样。”

 


 

他闻言,眸中的浓雾骤然变深了。

 


 

他直起身看着面前的人,隔了一会,突然发起狠来,像要将人扼杀一般用力扣住了土方的脖颈惯倒在雪地上。他真恨,真想撕裂这个人的胸腔,看一看那颗跳动的心脏,死死捏在手里,亲吻,揉碎,穿透,要看这颗心如他一般难以喘息的战栗,绞痛的收缩,然后吐出粘稠的血泪,一点一点冰凉。

 


 

身下的人挣扎着去扯他的手,呼吸很快感受到阻碍,解脱不得,终于面色有些痛苦的闭起眼,被迫将头微微向后仰,近乎苍白的脸色染上了一丝胭红。

 


 

像……在索求一个吻。

 


 

他凑上前,带着一点点偏执和疯狂,将吻重重的落在了那张唇上,夹杂了战场上带来的一丝尖锐的攻击性,土方气急狠狠咬了他一口,血从唇间滑落,带着一缕温暖的错觉。

 


 

松了手,引来一阵呼吸不畅的低咳和喘息。

 


 

他退开,沉默一瞬,却忽然低头莫名的笑起来:“既然我们都恨不得杀了对方,那雪为被,风为帐,今日我们就洞房花烛怎么样?”

 


 

说着,他将唇间的血迹,用拇指揩下,抹在了土方的嘴角。

 


 

那人像是怔了怔,略显惊诧的看他,大约是想知道这个以往习惯耍弄他的人是否在开玩笑,随后很快从探入到肌肤的冰冷指尖上意识到他话语的一些真实性,立刻愤怒的扭身想要挣开他的钳制,抬眸狠狠瞪着他,两个人僵持在原地。

 


 

过了一会,人突然放松下来,面无表情的安静看了他一会,然后牵起嘴角,一字一句平静的开口。

 


 

“坂田银时,你是不是疯了?”

 


 

他一愣,垂下眸自嘲的低笑起来,笑声里带了一缕黯然:“是啊,我疯了……在听到那个女人死了的消息,我竟然很高兴。说不定我早就疯了,你现在才发现?”

 


 

“现在我是你哥哥!”土方略显冷淡的回应。

 


 

“别开玩笑了,哥哥?你还在乎过这个身份?”银时像被他的反应逗笑,转而卡住他挣扎的手腕,抵住了他的额头恶狠狠的开口:“我们身上背负着那么多亡灵,总归是要下地狱的,那再多一条祸乱人伦的罪状又能怎样?你说是不是?恩?哥哥?”

 


 

那双眼睛如同地狱的火焰,唇像是染血的刀锋。

 


 

“呵……”土方却突然低头轻轻笑起来……在这种时候还能笑出来,看样子,他自己离疯了也不远了。

 


 

是啊,他们本来就是神佛不渡的恶鬼夜叉,如今哪还能妄想什么情怨两清,业障全消?

 


 

他笑,那人又徒然觉得刺耳,凑上来用一个血腥气的吻封住了他的嘴。

 


 

他在冰一样的指尖触碰下和寒冷的风中微微颤抖着身体,似是酒醉无力的闭上眼睛。

 


 

像在引诱,也像在逃避。

 


 

明明是在雪中,却好像有火焰在灼烧着他,太热了,到处都是这个人身上灼热的气息。

 


 

热度化开冰雪,有薄薄的水汽散开在两具躯体之间。

 


 

两人都微微地喘息,身上密布细汗,快感让他的头脑有些昏昏沉沉,意识模糊。寒风吹来,冷不防冻的他一颤,很快一件厚厚的披风盖到了他的身上,将他裹紧,他迷迷糊糊的靠上身边人的肩膀,感觉到那个人从背后轻轻拥抱住了他,安静的,很久没有放开。

 


 

为什么他们总要这样抵骨厮杀,用双方都精疲力尽两败俱伤的方式,才能完成一个寻常的拥抱?

 


 

兜头月华如水,夜里露冷霜寒,如同此前每一个冬日的夜晚。

 


 

他不甚清醒的朝那个无比熟悉的温暖怀抱里蜷缩过去,像一只怕冷的猫。

 


 

6)

 


 

一夜无梦。

 


 

土方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微亮,晨光轻拢慢拈的将周围朦胧的映照。

 


 

雪还在飘着,花影招展,梅枝更重。

 


 

他几分恍惚的睁开眼,赫然发现院子里坐着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

 


 

——一个新娘。

 


 

其实,洞房花烛不见人影她到也并非没有预料,只是半宿已过,等天色渐亮,就该晨起奉茶了,而屋外又寒风切切,恐生了什么变故,难以交待,便整理了着装,瞒着众人偷偷溜出来寻。

 


 

她找见的时候,就看见他们两个人这样靠在一起,安静的沉睡着。

 


 

远山曲如白莽,天空寥廓,近看白雪满庭,光摇银妆,他裹着厚厚的披风,半躺在银时怀里。银时环着他的腰,抱着他倚在梅树下,周围酒香合着花香,纷扬的飘雪和落梅被温柔的风卷起,凋了他们满身。

 


 

原来这样冷的冬日里,没有以往厚重的披风和不间断的暖炉相伴,这个人也能睡的这么安稳。

 


 

这一刻,她心里突然涌起了一丝暖意,悄然坐下来,想要安守这份难得的宁静。

 


 

曾几何时,她的心里包裹了太多晦暗,为什么总是在重蹈覆辙,为什么热烈的美往往短暂,为什么冥顽不灵?生命本该是这样美好的,既然他们每个人都走的如此疲惫不堪,那为什么不能就这样停下来,夜下对饮,好好醉上一场?

 


 

漫天的雪从空中飘落降下,晶莹剔透,她觉得煞是可爱。

 


 

她伸手去接,雪花打了个转,落在了她红色的长锦衣上,头上的玉步摇,随风轻轻晃动起来。

 


 

打翻的桌子和酒盏已经被好好摆正了,她就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手里捧着一件厚重的披风,握着一个小巧的暖手炉,不言不语,风情可人。

 


 

她的视线正随着那一朵飘雪偏移,然后无意间的落在了他的身上。似是未预料到他醒的这么快,女子一怔,连忙站起想要拂身行礼,又怕惊扰了未醒的人,只能礼貌带着几分羞怯的冲他微笑起来。

 


 

那样乖巧,娴静的站在雪中,像一朵娇艳的虞美人,隔开了这个白雪皑皑的冬日。

 


 

他突然被什么给刺了一下,眼眶被风扰的酸涩,近乎慌乱的偏开脸,躲开了这份注视,起身拢紧了身上的披风,拂落头上和肩侧的霜白。

 


 

“昨晚都喝的有些醉了,误了时辰,抱歉。”声音带着几分酒后的轻颤和沙哑。

 


 

“哥哥不、不必如此……”她连忙摆手。

 


 

话还未说完,他人已经一步踏出,径直朝外走去,身影稍顿了顿,又似是轻声补上:“错了就是错了,你……不用多想,换做他醒来,也自会跟你道歉的。”

 


 

她愣了愣,犹豫着还想开口,却见人已经走远。

 


 

路上积雪,他走的深一脚浅一脚,有些跌跌撞撞,却始终头也不回。

 


 

好像有凉风从远方奔袭而来,撩起他们的衣摆,顺着那人离开的方向追逐而去。

 


 

雪久未停歇,留下她怔怔的站在原地。

 


 

不大一会,身后传来一句低声喃喃:“好冷……”梅树下的人因这道骤起的寒风战栗了一下,缩了缩身子,深深蹙起眉,有些茫然无措的转醒。

 


 

“公子……”她见状,连忙回身,递上披风和手炉:“你没事吧?冷的话,要不要先回屋暖一暖身子?”

 


 

银时的视线一阵目眩,都说晨起神清,可他能感受到的,好像只有酒后的空乏无力和怅然若失。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这寒天冻地里成了一团火,燃烧的格外用力、投入,克制也放肆,清醒也沉醉,残忍也温柔。

 


 

呆呆在梅树下愣神了一会,忍受自己与梦境漫长的剥离,直到将这种令他厌恶的感觉祛除。他回过神,拢好衣襟挡住了席来的寒风,目光久久的落在雪地上那道离去的脚印上——冷吗?当然冷,但他梦里感觉那么温暖,所以昨夜的雪也定然是温暖的。

 


 

等再抬起头,他脸上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抱歉……昨夜喝醉了。”

 


 

女子望着他的脸,想起方才那些话,看看他,再转头看向那人离开的方向,突然不自觉叹出一口气,笑着道了一句:“奇怪的人。”

 


 

是啊,多奇怪的两个人,明明是言及所爱内心早已千回百转,却这样一脸淡漠。

 


 

“哥哥他方才……”她还想再说点什么,他却不愿再听,似是满不在乎的将她的零星的话语甩在身后,跟着那道脚印踏出了院落,回身催促道:“不是赶时间去奉茶么?走了。”

 


 

清晨许是最冷的时候,太阳也是苍白的,天地都苍茫一片。

 


 

昨日已经下了整整一天雪,今日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回屋挑了最保暖的一件狐白轻裘给自己换上,裹了个的严实,端着暖手炉,见屋外雪映寒光不冷自寒,又折返回屋里取了一把伞,以挡风雪。

 


 

踏着积雪所幸一路走的未有磕绊,他来到厅堂外,收了伞抖落寒霜,正待跨过这道门槛踱入,却突然有断断续续的对话声从门内穿透出来,夹杂在呼啸的风雪里,不太真切的钻入他的耳朵。

 


 

“……这不是明摆着让他去送死吗?!”

 


 

“听说当年革命军的将领死的七七八八,最后那场仗连白夜叉都死了,现在就剩下他一个,那可不是眼中钉肉中刺……”

 


 

“先莫着急,这次扣了他的老部属,想来就是为了引他的,正反总归得有个说词。”

 


 

“那有什么用?那孩子也是个死心眼的,拦都拦不住!我看他是自己也不想活了吧!”

 


 

“听说他之前还得了个外号,叫‘鬼之副长’,我们都看的出来,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个圈套?你我也莫要多想了……”

 


 

“唉,只怕这次凶多吉少……莫不是叫了恶鬼,人间就留不得他了?还真是造了什么孽啊……”

 


 

……

 


 

他的脚步蓦地停住,突然像受了阵寒气,无法控制的战栗了一下。

 


 

这是……在说什么?他的哥哥吗?

 


 

突然这般议论,想来定也不是五年前的旧事。

 


 

虽说这几年他辗转在外,刻意让自己不去注意这样的消息,但是他还是记得的,当年他们的战友相继战死,上层却软弱不堪有意和谈,他哥哥就执意反对,却终究无可奈何。

 


 

“最后那场仗连白夜叉都死了,现在就剩下他一个……”——原来,之前的那个“他”已经死了吗?

 


 

就他自以为断绝关联已经逃离的时候,实际上却还在受那个人的照顾?果然,那家伙还是一样让人讨厌。只是没想到,到头来他的“死”才是最安全的那一条路。

 


 

而如今在这样的和解下,以往的老部下还被软禁,就是明目张胆的设了一场诛杀的局,引人上钩。他的哥哥当然不至于不明白,可那个人,明知道是圈套还要去吗?

 


 

原来这就是那个人最终作出的选择,明知道是一条死路,也绝不要回头。想来以那个家伙的矜持,比起独自苟活,定然更愿意像真正的战士一样奔赴疆场,把满腔热血洒在这片舞乐繁荣的土地上。

 


 

这样也好。

 


 

他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是“这样也好”。

 


 

比起他的哥哥,他突然发现,在他的生命里,其实命运已经给过他很多的选择。

 


 

他要有好生活,贤惠温柔的妻子,吃喝玩乐,虚度光阴,在这间府邸里儿孙满堂,安度余生。要做到这些,只需要跨过这道不高的门槛,推开眼前的这扇门……

 


 

只需要,忘记那个名字。

 


 

他仰起头,闭上了眼,雪借着寒风飘入屋檐,落在他的唇角,凉的像一个吻。




然后,他弯下腰,将收好的伞斜靠在门边,转身离开。

 


 

“公子,你要去哪里?”她不解的在身后追问。

 


 

“既然人间留不住恶鬼,那地狱怎么能少了夜叉?”

 


 

他在漫天飞雪间,微微偏过头看向她,背景是一望无际的浩瀚天野。

 


 

——她至死都记得,他那个时候的笑容。

 


 

7)

 


 

天色渐低,重重的的从头顶压了下来,乱舞的雪遮蔽了视线,狂风摇撼着树枝,一阵一阵的掀开雪堆,卷起又砸落,一片灰雾,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大风的呼号中,隐隐传来凄凉的悲鸣,像鸟啼,狼嚎,又像马嘶。

 


 

而他的轻骑绝尘仿佛是一柄锐利的刀,生生劈开了这片混沌的银白。

 


 

呼啸的狂风割裂了他的长袍和衣摆,刮的他皮肤疼痛难熬,冷意侵入四肢百骸。

 


 

他未曾停歇的一路飞驰,追逐着,这条漫长的雪路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可他是知道的,在这样追逐的路上,他从未迷失过方向。那个人带走了他身上的所有颜色,而他心眼那么小,只能揪着一个人睚眦必报,他冲破黄泉地狱,穿过黑暗甬道,降临世间,披荆斩棘,满身风雪,也要找寻一个人而来。

 


 

在他还小的时候,懵懵懂懂,未忘前尘,他一定也是知道的,所以才会在那一刻,死死的抓住他的哥哥不放手。

 


 

寒气刺骨,雪像在风的压力下惨厉的呜咽。

 


 

就在这时,一道殷红的血迹从雪地现出,越聚越多,越来越浓,踏马而过又很快被纷飞的雪掩盖。

 


 

他加快了速度,循着蜿蜒的血迹追出,很快看见了那道黑色的身影,倔强孤高的站在一片纯粹的雪色中,刺人夺目,而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各种尸体,人仰马翻。

 


 

这个人,果然是故意——

 


 

念头还未及,余光突然见一道银色在不远处的雪地里闪过,他登时一惊,立刻从马上跃起,抽刀扑向那道雪中的人影。

 


 

嗖——

 


 

他抱着土方扑倒在雪里,几乎同时,一支几乎难以察觉的羽箭从他们头顶擦过。

 


 

“你……”在空气的割裂声里,他看见土方愣了愣,以及那句暴怒的嘶喊:“你他妈疯了吗坂田银时!你来干什么?!”落入在狂风里又被彻底吹散。

 


 

致命的刀影悄然从他身后跃至,刚抵上了他的脖子就被土方手中的长刀合着惨叫声砍飞出去。他顺势翻身跃起,一刀刺出,浓郁的血色自刀尖上渗开,像雪地里开出朵糜艳的花。

 


 

世界徒然安静下来,大地流了血,一切都是那么虚无,僵死,喑哑。

 


 

他却举刀回首,似要将这朵花献到这个人面前,粲然一笑。

 


 

他说:“我是为你而来。”

 


 

不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他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这个人而来。

 


 

那人在他面前,静静地持刀而立,在一段令人压抑的静默后,突然轻声开口,就像五年前在他说出这句旷世不灭的诺言时,看着他几分落寞的笑着喂叹道:“原来是个傻的……”

 


 

可惜当时的他不懂这句沉痛的玩笑,所以立刻就跳起来反唇相讥:“会从战场将素不相干的人带回营地救治的家伙,有什么资格说我?要是……”

 


 

“滚吧。”没等他把话说完,那人已经移开了视线,冷冷的抬眸指着门外。

 


 

他不可置信的盯着那张冷漠的脸片刻,气的忍着伤口疼痛,倔强的转身就打算摔门而去。

 


 

那人看着他走到门边,拉开门帘,正要迈入凛冽的风雪里时,忽然又淡淡开口:“我就算明日死在战场上,也比你这样不把自己当回事的家伙强上一万倍。救治?别搞错了,你只是我随手捡回来的而已。”

 


 

他蓦地停住了往外的脚步,回身狠狠的瞪向那人。那人也不甘示弱的回瞪他。

 


 

想来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就注定了要争锋相对,互相厮杀。

 


 

他当然恨过这个人,早就恨到骨血里,尤其是每一次他们互相吵架动手打的天昏地暗的时候,他都恨不得冒着心脏被刺穿的危险,用吻封住那张能将他气疯的嘴。

 


 

而今日,他们在满身风雪中相顾无言,他终于从这个人口中听到了当年未曾出口的那一句

 


 

——“我们都傻。”

 


 

他们就像最锋利的刀和最伤人的剑,即便刀剑相向,也是心意相通,可却永远无法真的属于彼此。

 


 

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他们都傻,谁叫爱的人都傻。

 


 

他在这一刻恍然失笑,遍地残骸里向那个人靠近,用另一只不持刀的手去握那个人的手。那双湖蓝的眼睛,曾经让他如坠深渊,给予他冰冷的疼痛。

 


 

但这一次土方没有将他的手甩开,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在他倾过身来的时候,缓缓闭上了眼。

 


 

突然的瞬间,一阵剧烈的风将积雪扬起,变化无定,气势猛烈,遮天盖地,所有人都被这一瞬间骤变的狂风暴雪遮挡了片刻视线,只有他们两人留在了这里。

 


 

留在了缱绻的温暖间,像是世界赐予了他们一瞬的美丽梦境。

 


 

赐予了梦境,同时也是赐予了清醒。

 


 

先行者的血还未干,很快,不远处已有许多影子一个接一个的现了出来,由远及近,直直朝他们包围而来,骑着马,蒙着脸,提着刀,风雪里谁也看不出是谁,只有渐渐浓郁的杀气自雪中弥漫开来。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猛然震了一下。若只是新政府的官兵,既然敢堂而皇之的设局,又何必再遮脸蒙面如此隐蔽——这些人……是自己人啊。

 


 

纵使土方一直与那些主导的上层意见不合,但这一刻,他还是僵在那里,觉得寒意彻骨。

 


 

这场雪下的大了,像要漫过天地,它不再是凄切的柔肠百转,而是无可回头,万物凶狠的哀嚎。

 


 

为首的人快马急行,未等两人从齐膝的大雪中迈步,已经自帷幕一样遮掩起的雪雾中探出身型,将那一瞬间的杀气逼至眼前。

 


 

“走!”他一刀划破虚空,扫出的刀刃上染过一缕红,马上的人已经人头落地,大片血泼洒开来。

 


 

他一脚踏上,身影在空中轻巧一旋,落在了马背。一手勒住缰绳,驭住受惊的马,一手抓住人的手臂,想将土方从雪地里拉上来。

 


 

然而就在他低下头的一瞬,突然一声枪响,一颗银白的子弹夹杂在雪中激射而出,白色的雪,白色的外壳,连影也辨不清,从他的背后,直指他的胸口。

 


 

“放手!”土方眼看着那道光影从咫尺的雪下飞出,无法插手,惊恐的低呼一声:“银时!”

 


 

“不放!”他不要放手,侧身一偏,抢身从将人拽起,护到自己胸前。

 


 

马受惊的嘶鸣一声,如同追着这疯狂的寒风一样,惊心动魄,蹄践霜雪,急驰而出。铁马冰河,想要连同身侧的凄风一同驱策,千里流徙。

 


 

像是子弹嵌入肉体的沉闷声响,土方慌乱的想要回头确认,他却扣住了身前人的腰,死死按住了。

 


 

“我没事。”他脸色未变,呼出一口浊气,语气又带笑道:“知道吗?以往在战场上,我看着你,无论多少人在你身边倒下,你从不回头,只会闷声拼命厮杀向前。所以这一次……也别回头。”

 


 

漫天纷飞的大雪里,这匹马不知疲倦的飞奔而过。

 


 

身后的金戈之音好像远了,更远了,可他却像要拼命奔跑到天地尽头一样,有一根针刺在了他的内心深处,悲伤和疼痛席卷而来,像要将他彻底击溃。

 


 

这个世界被冰雪掩埋,宛若一座堕落,废弃,腐朽的坟墓。

 


 

土方感觉身后的人安静的贴在的他的背上,是温暖的那份感觉,却许久没有回音。

 


 

他身子微微颤抖,却不敢回头,只是低唤:“银时?!”

 


 

“嗯……”隔了一会,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呢喃。

 


 

他用手紧紧拢住搂在他腰上的手,连指节都发了白,这只手那么冷,冷的像一块冰。他解开自己的轻裘,将那双手放入衣里捂暖,想要替人驱散这股寒意。

 


 

可他却感觉一股更深的凉意侵入了他的肌肤,他低下头,才发现那双手上满是鲜血,染湿了他的整个怀抱,带走了那点仅存的暖意。

 


 

“坂田银时!”他攥着手心的血,再一次颤声轻唤,然而身后的人一动不动,顿时脸色惨白:“混蛋……死卷毛!你给我说话!”

 


 

“好……说……”终于在他忍不住要回头时,身后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细语:“说……”

 


 

话语停顿住,他的整颗心登时万箭穿过般揪起,隔了一会,他感觉腰上的手突然收紧几分,许是醒转,那道声音虚弱又满心不甘的质问:“说……你喜欢那个女人吗?你当年,为什么要娶她?!我们明明能……”

 


 

凄厉的风吹乱了他的长发,他闻言,霍然抬头,红着眼望向无边无垠的远处。

 


 

“……是她来求我的,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只想让她的父亲能看着她风风光光的出嫁,了了心愿。是母亲来求我的!她要你结婚生子,有个喜乐无忧的生活……”

 


 

停顿了片刻,他压抑许久的怒气却突然爆发了出来。

 


 

“可我那时已经决定了!你要是来,我就跟你走!从战地赶回,只要3天,我等了你7天,你没来!第8天的时候,婚礼上,你来了,可那有什么用?!坂田银时!那他妈有什么用?你来的太晚了……”

 


 

“三年前,我想,只要你来,我还跟你走。这一次我等了你三年,你终于来了,你是来结婚的!”

 


 

“呵……我恨你!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你!我每一天,都恨不得杀了你这个混蛋!”

 


 

他明明这么恨,可现在的他……又为什么会如此悲痛?

 


 

他想落泪,却在风里凝结成冰。

 


 

“原来……”他身后的人的身体像是缓缓的冰冷了下去,忽然叹息一般笑了起来:“都是我来的太晚……”

 


 

“我回家的太晚,五年前来的太晚……从我出生起,我就来的太晚了……”

 


 

是他每次都来的太晚,所以他才永远在不停的追逐,他们也永远在错过。

 


 

他靠在他哥哥的背上,闭上了眼,这一刻,他是前所未有的安静和沉默。

 


 

“我每次都来的太晚,那下辈子……我一定要早点去。”风雪中,他抱紧怀里的人,忽然喃喃自语:“换我先去等你,你一定要来……好不好?”

 


 

土方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有什么东西梗住他的喉咙。

 


 

“不,还是算了,我这么讨厌你,你也讨厌我,你还是晚一点来吧……”

 


 

他说出口,又很快后悔,似是笑了一下,声音渐渐低下去。

 


 

“你慢慢的来……一定要慢一点……”

 


 

“晚一点……也没关系……”

 


 

“我等着……”

 


 

最终连同句末尾音,被吹散在了刺骨的寒风里。

 


 

冰冷的天,冰冷的地,冰冷的呼吸——土方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在这一刻冻结了。

 


 

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入骨的恐惧袭击了他。

 


 

那只手脱力的从他腰上落下,他下意识的去抓,然而那具身体已经在惯性里斜斜向后倒去,眼看要从马上跌落。他慌忙扑过去接,顿失平衡,两人被从马背上狠狠甩下。

 


 

也就在这时,一道突兀的枪声响起。

 


 

他的身体在空中徒然一止,他伸出的手就这样堪堪擦过那个人的衣角,他努力想去够,却怎么也够不着。

 


 

血色从他胸口溅出,两个人重重的摔落雪地。

 


 

银时静静躺在他身侧的雪地上,安稳的沉睡,白衣被鲜血染红,比昨夜的婚服更美,更艳。

 


 

虽然他们在战场上曾经威名赫赫,但在这场看不到尽头的逃亡是如此孤独而绝望。他早就知道,他们总归是要下地狱的,可现在真要下地狱了,他又心有不甘。他不甘他们为什么会下地狱,明明只是想要寻常人家的平安喜乐,却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火海。

 


 

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用手撑起自己身体,咬牙朝着那个人的方向一寸寸挪动,血在雪地上拖出一道曲折的痕迹,直到他抓住了那片被风吹起的衣角。

 


 

就像许多许多年之前,那个坐在精巧玩物中的小孩,什么也入不了眼,却突然转过身,这样紧紧的,一把抓住了他……

 


 

死,也不愿放手。

 


 

风,渐止了。雪还在不停的下,像是变的缓慢,柔软,细腻,一片一片,落在他们的发间,衣领,睫毛,像是在小心掩盖一件易碎的珍宝。

 


 

一朵不知道哪里来的梅花,搭乘着这一片飘雪,冰冷又可爱的飞舞着,像一份迟来的聘礼,轻轻落在了他的额角。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不知哪里有人在低低吟唱,那是他们还未来得及听完的半阙曲。

 


 

它说:“冬夜漫漫,夏日煎熬,终有一日,我也要和你埋葬在一起……”

 


 

曲子散入一望无际的白雪里,温暖而悲伤。

 


 

所有的一切都冰封殆尽后,冬天也大概要过去了。似乎有阳光穿透云层,映照了空中的几分飘雪,在光影下恍如一梦。

 


 

世界依然这样冰冷,这样安静,宛如五年前这个梦开始的时候。

 


 

几匹马顺着血迹和蹄印踏过这片荒原,停在了不远处,怕惊扰了这片梦境,轻声交谈。

 


 

“死了吗?”

 

“死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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